联系我们
产品搜索

老课本收藏,热闹过沉寂过

2018/5/5 19:21:18      点击:

老课本收藏,热闹过沉寂过
从2005年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影印出版《开明国语课本》以来,老课本拂去尘埃,渐渐露出真容。不知不觉间,在公众视野中重见天日的老课本竟走过了十二年路程,从悄然面世,到被热烈追捧,最后归于平静,无论发生过什么,面对老课本这个富矿,我们对它的开掘其实才刚刚开始。


初来乍到时,曾默默无闻

陈宁宁今年65岁,已从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退休。很多人并不知道,是她首先将老课本从故纸堆里找了出来,续写了老课本的新生命。

陈宁宁从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毕业后,在上海图书馆工作多年,写过《尼采与庄子之比较》这类文章,也进行过大量家谱的研究。她发现很多大家族的家法族规都涉及到教育问题,而这些类似《弟子规》的内容往往对其后代影响至深。到出版社工作后,陈宁宁开始为找图书选题而奔忙。她回忆道,当时“一课一练”那类教辅书出得又多又滥,孩子们要做大量雷同的练习,“我当然不想出那类书,但我又不能出家谱。”这时她想到了曾在图书馆见过的几套老课本。

选择《开明国语课本》有偶然成分。尽管这套书图书馆收藏不完整,但陈宁宁说,她很喜欢丰子恺的画,而且这套书还是叶圣陶编写的,语言亲切又活泼。此外,她还选择了《商务国语教科书》和《世界书局国语课本》,“当时有一定的随意性,有个人好恶在其中。”

选题报送之后,社长赵炬非常看重这个选题,《开明国语课本》首印就有8000册,打破了一般图书首印5000册的惯例。因为著作权的关系,陈宁宁分别联系到了丰子恺的女儿丰一吟和叶圣陶之子叶至善。叶至善还为影印版《开明国语课本》写了序,“小朋友,初踏校园,见着老师,他们上前鞠躬,问了好,老师微笑着欢迎他们。等到上了国文课,他们翻开书一看,方才温馨的一刹原来已经写进课本了,还有像快照似的插图,你说他们会怎样地惊喜。”

出版社为老课本系列举行了新书发布会,丰一吟亲临现场助阵;他们又到上海师大附小等两所小学做推广。但事实是,那些老课本一直默默无闻,陈宁宁笑称,“没办法,学生们还是要做一课一练的。”

而在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副总编辑邹西礼的回忆中,当年推出老课本,并不是将之作为教材,而是为了挖掘历史文献。他记得,老课本系列面世后,引发了基础教育学者的关注,大家尤其对现行小学语文教育开始反思。不过,他也知道,“尽管如此,那些书反应依然平淡。”

让邹西礼和陈宁宁没有想到的是,《开明国语课本》接到像雪片一样飞来的订单是在5年以后,老课本彼时遇到了一次出版的风潮。而陈宁宁已经退休了。

意外走红,竟与远征军有关

如果说老课本曾掀起热浪,邓康延一定是首先要被提及的那个人。

2008年,邓康延正在腾冲拍摄纪录片《发现少校》,“我们去了国殇墓园,这是为纪念抗日战争时期中国远征军阵亡将士而建的墓园。”那天,随同一起到现场拍摄的老黄埔军校校友们哭着唱起了黄埔军歌,拍摄者也哭了。远征军曾在这块土地上血流成河,但那些活着的人此后承受着命运的不公,邓康延甚至觉得已无力承受悲苦。那天下午,为了换换心情,摄制组决定放假。

邓康延独自到当地玉石市场闲逛,碰到了老相识杜老伯。老人家搬出新近收到的一箱老课本,原本就有民国杂志、图书收藏雅好的邓康延自然不会错过。他只是简单翻了翻,就留下了几百元, 把这箱书搬回了招待所。

打开这些老课本,其中商务印书馆出版的《共和国教科书》之《新国文》《新修身》的封面上还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——“姜兆信”,他应该是这些课本的小主人。而在另外一本书的扉页上,邓康延发现了审订者竟是大名鼎鼎的教育家蔡元培。“我把箱子里的书翻到一半的时候,突然心头颤动,我想这是远征军给我的馈赠。他们看到我拍摄纪录片一直处于悲伤中,冥冥之中给我带来了一抹亮色。”一本本老课本翻过,邓康延从内心深处发出感叹,大学者编的小课本,文字简洁、通畅、明白、生动,在那样兵荒马乱的年代,有那样充满人性的教育,有那样蹲下来看着孩子编课本的姿态。“我当时想我一定要做什么,虽然并不知道要做什么,但我想摆在我面前的是一座富矿。”

邓康延继续收藏老课本,并在多家报纸开设专栏“老课本,新阅读”。他还在《读者》杂志上发表了长篇文章。“在2010年的第一期《读库》上,我们做了一个66页的专题,名字就叫‘老课本’。”著名出版人、《读库》杂志主编张立宪说,他2009年夏天拿到邓康延的稿件,“他在文章中写道,‘仁爱、礼义、诚信、情趣、方法、逻辑,家国之源、江山之远、永恒之义,多在平白明净的故事情节和写人状物之中。教育的最大功能是使生命产生敏感。洞彻人心者,人心生光明。这些文字还有老课本内文,深深震撼了张立宪。这位出版人看清了自己的心意:他有接近、亲近老课本的冲动。

2010年春节过后,邓康延正在美国国家档案馆寻找远征军的一些影像资料,收到了张立宪的短信,老课本’大受欢迎,继续写!”

老课本真的突然火了。也正是在那个时候,《开明国语课本》突然蹿红。此时,老课本的出版风潮也愈演愈烈,民国小学生作文、民国中学生作文等五花八门的书也跟着火了。

事实上,自从2009年夏天初识老课本后,张立宪再没放下念头。

在有了出书想法之后,他曾到杭州找到历史学者傅国涌,他这才知道民国时期老课本竟然有几百种之多。而傅国涌给张立宪推荐了几种书,包括《最新国文教科书》《共和国教科书》和《新学制国语教科书》。“我们经过层层筛选,最终决定出《共和国教科书》。这套是1912年,即中华民国成立第二年,由当时任教育总长的蔡元培审订、商务印书馆出版的。此后十几年间此课本发行量有七八千万册,据说在中国乃至世界教科书史上,都是版次最多的一套教材。”张立宪说。

经过各种打听,他又辗转找到了首都师范大学教授石鸥。这位带着湖南口音的老师刚刚从湖南师范大学调到北京,他竟然有近两万册的老课本收藏,其中就有《共和国教科书》老课本。让这些宝贝和更多人谋面也是石鸥的想法,所以,张立宪轻易从石鸥那里借到了书。但张立宪很快发现,他拿到手的老课本很多因为当年小调皮们乱涂乱画,或因战乱、搬运等各种原因,不少已破旧不堪,这让其影印出版的计划变得异常艰难。他只好费尽心思从不同渠道找到一些副本,还要修复那些不像样子的书,“修复一个页面常常要花费六个小时。”

历经修复、扫描、影印等过程,11册线装书《共和国教科书》2011年秋系统而完整地呈现了出来,从初小到高小,涵盖了七年课程。它一面世,迅速引起关注,并继续搅热民国老课本市场。最多的时候,不同出版社至少出了上百种,但其中大量都是重复品种。

没了跟风,反而显平静之美

关于民国老课本的热潮,张立宪曾说过,“其中有很多悲情的感情因素,说民国老课本如何受冷遇,如何被禁锢,如何不受重视,结果反而导致老课本市场变得特别火爆。”

但民国老课本的热度2013年下半年后开始逐渐降温了。

“老课本降温,是因为市场销售不太好,都是成年人在看,家长给孩子看的不多。”海豚出版社社长喻晓群直言不讳地说,一些80后白领家长会穿插着给孩子讲讲,或者参加一些读书活动读读。但他们逐渐发现,重温老课本更多是在怀旧, 考学还是用不上。

“当年火,是对现行教育不满足、对现有课本不满足的一种反应。”傅国涌说,中国大致完整的教科书1904年方才形成,但通过反观老课本,人们发现,中国课本当年是相当具有独立性的,里面没有意识形态化的色彩,是按照教育规律、年龄,完全从孩子视角编写的。

说了老课本的好,傅国涌的意思其实是,不少出版社出于商业利益的考虑,出的多是跟风之作,并没有留下多少精品。他分析,很多出版社因为寻找老课本困难,常常会打乱原有的分册顺序,稀里糊涂地将不同分册内容拼凑在一起,出成一本。因为未还原当年教科书的样子,读者和专业研究者使用起来有诸多不便。他坚持认为,迄今为止,完整影印出版的民国教科书只有《读库》出版的《共和国教科书》系列,它也是老课本热潮遗留下来的少有精品。

不得不提的是,老课本这两年因为悄然退烧,反而显现出它应有的平静之美,文化接续、传承的力量开始不断显现。

在全国各地的课堂上,邓康延继续讲述老课本的美好。“竹几上有针有线,有尺子有剪刀,我母亲坐几前,取针穿线,为我缝衣。”他给听众讲,这篇文章写母亲寒夜缝衣,全是白描。他还经常讲一篇课文,“三只牛吃草,一只羊也吃草,一只羊不吃草,它看着花。”他会说,这是一篇充满了童趣却有深意的美文。

老课本的推广,在形式上也有所突破。邓康延介绍,他和麦兜电影制作方联系,已完成了20集动画片的拍摄,接下来还会完成30集。这家公司原本要价不菲,但一听说是关于老课本的,价格优惠了不少。“我想用动画形式,让大家看到老课本的美好、奇妙,让孩子们学到一种民国的审美情趣、做人的规则,学如何有情、有爱地学习,学如何遵守规则。”

邓康延从各地收藏的音乐、美术老课本简直让他眼前一亮,“接下来,我想把民国时期的音乐、美术多跟人们分享,我要做的是把覆盖在它们身上的尘土拂去。”他曾与台湾著名词作者方文山交流如何推介老儿歌,方文山建议“排音乐剧”。

出版界也没有停止对老课本的挖掘。就在最近,两本老课本的出现,让人们眼前一亮:一本是《西南联大国文课》在尘封70年后的面世,一本是即将于下月面世的《民国四川话教科书》。

关于《民国四川话教科书》,华西医科大学宣传部长廖志林说,2010年编院史的时候,他发现了启尔德先生1891年曾作为医学传教士来到中国,积极筹建华西协和大学。1917年,他编写了一部方便来华外国人学习的方言教材。“我甚至觉得这本华西协和大学早期的教材,同时可能还是唯一一部四川方言对应英语的正式出版物。”这部老教材现收藏于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图书馆,即将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影印出版。

“当时这本书是大学一年级学生教材,很土气,但很接地气。”廖志林说,每段对话都有场景,像买菜、打扫卫生等,四川人读起来尤其欢乐。

为了给老四川话正确注音,巴蜀文化专家袁庭栋还组织三位退休老人组成志愿者小组,具体执笔人为退休工程师张世光。“他的成都话说得比我标准。”袁庭栋说,之所以费劲做这些事,也是因为大家都快忘记成都方言了,而这本书对研究民国时期的成都方言非常有用,“我们特别希望有更多的人和我们一起关注本土文化的历史。”

“再火的东西,没有新东西,自然就冷下来。”邓康延的意思是,老课本还有太多珍宝未被挖掘出来,而他关于老课本的挖掘,也会一直持续下去,“即使不是我,别人也会挖掘出来的,这些好东西,迟早会见天日。”

延伸
研究老课本,像福尔摩斯探案

首都师范大学东校区B区7楼,有一个不起眼的房间,首都师范大学教科书博物馆正在筹建中,近2万册老课本已被规规矩矩、整整齐齐放进了倚墙而立的8个书柜里。此外,房间中央有6个玻璃展柜,“烽火教科书展”正在此进行。这些抗战时期孩子们使用过的教科书,印刷粗糙、字迹模糊、版本不一,但一样有着生动的面孔。

每一本走过烽火岁月的教科书都很破旧,有的书皮上还会找到小主人的名字,一本《国语常识混合编制抗建读本》上就写着毛笔字“向家贵”,而另一本伪满洲国教科书《满语国民读本》上则写的是“孟宪铎”几个字。看到这番场景的人都会发出会心一笑,找到跨越时空的奇妙共鸣。

这个博物馆里的老课本来源只有一个人,它们都是石鸥教授二十多年来的收藏。他早已忘记自己收藏的第一本老课本是什么,更多的老课本他实际上也无暇再去翻动,只能留待学生和后人研究。

这些百年以来的老课本已形成各自的体系,比如清末新学堂教科书、清末民国女子教科书、共产党领导的革命根据地教科书、抗战时期的沦陷区包括伪满洲国教科书、新中国初期17年教科书、十年“文革”教科书、少数民族教科书等。

石鸥很乐于跟人分享这些老课本,他从来不会嫌麻烦。有一个人曾给石鸥打来电话,说他曾祖父是民国开国重要人物黄展云,编写过课本。“他跟我说,他奶奶已经九十多岁了,特别想得到她父亲当年编的教材,到处打听才得知我这里有收藏。”就在老人过生日前一天,扫描本恰好寄到,全家皆大欢喜,老人激动落泪。而关于石鸥的收藏,甚至连日本、新加坡、美国等研究专家都曾享受其成果。

对石鸥的学生们而言,这些老课本成了他们未来的研究方向。石鸥和他的30人团队形成了国内最重要的老教材研究力量,已完成“中国百年教科书研究”等重大课题。宁波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吴小鸥说,2006年,她师从石教授读博士,在他家里第一次见到老课本,“我小心地抚摸这些泛黄的、微脆的,有些甚至满是虫蛀的课本时,内心深深地震撼了,清脆的童声好像就从耳边飘过。”直到现在,她还记得那些给她带来触动的老课本,有《字课图说》《蒙学科学教科书》《最新官话识字课本》《最新国文教科书》《女子修身教科书》《格致须知》等。

吴小鸥刚刚研究完1933年开始出版的《复兴教科书》,据她研究,这套教科书是20世纪中国教科书史上参与编辑校订人数最多、经历课程标准最多,并使用至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教科书。“当年商务印书馆明确提出‘为国难而牺牲,为文化而奋斗’的口号,气势磅礴地推出这套影响深远的教科书。”她说,从1933年至1948年,《复兴教科书》初步统计出版了183种738册,这套教材注重增强儿童对国家民族的自信心,如收入有《我的学校》《我的先生》《本地出产的东西》《我国的兵制》《我国最大的河流》《我国的文字》等课文。

石鸥的另一位学生刘学利现为沈阳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讲师,她基于老师的收藏,成为国内少有的伪满洲国教材研究专家。“在特殊的历史时期,教材甚至能变成枪炮、大刀,变成统治工具,这完全颠覆了我对教材的旧有认识。”刘学利研究了一百多本抗战沦陷区伪满洲国的教材,那些教材肆意篡改历史,抹杀中华民族文化痕迹。比如教材只保留中华传统文化中关于忠、孝、勤劳的元素,意在奴化中国学生。而在介绍历史、地理的教材中,关于“中华民国”的叙述,特别将东北三省去掉。教材中,还有最长的一篇课文,写的竟是历代日本天皇的仁德。“当时还将日语定为了国语。”刘学利说。


石鸥总结道,国内对老课本的研究时间不长,但研究难度很大。他经常对学生说,老课本研究很多时候就是考古。吴小鸥对此很有共鸣,关于《复兴教科书》,她收集资料就花了三年多时间,但至今还不是很全面。而更有许多老教材一直未见,“1897年南洋公学师范生编的《蒙学课本》第一版至今没有看见,1933年由中央人民教育委员部编辑的《共产儿童读本》第一版至今也没有看见。”吴小鸥说,研究老课本像福尔摩斯探案一样,需要不断找线索、找证据,一定要用证据说话、让教科书自己说话。


石鸥和他的学生们都提及国内图书馆对老课本收藏的薄弱、档案馆对相关资料保存的不足,这些都给老课本的研究带来很大障碍。但他们认为,对老课本的抢救和研究不能再等了,因为它们是历史的见证。